第112章 老供奉帷幄庙堂,穷书生曲水清谈(3)_雪中悍刀行(全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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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 老供奉帷幄庙堂,穷书生曲水清谈(3)

 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将牡丹花插在头上,他也懒得去拔下。没来由想起自称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,还有那个小和尚笨南北,一时间怔怔出神,继而想到有关两禅寺老住持的传闻。据说这个被世人当作圣僧圆寂以后注定要称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,识字极少,年幼时只是做些砍柴烧炭的事情养老母度日,买柴的人家信佛,常读《金刚经》,少年久而久之,便有所悟。母亲逝世后,他才上山便得两禅如来衣钵,剃度受戒出家主持讲法,一气呵成。要知道他是讲法,而非讲经,虽说这与他贫苦出身识字不多有一定关系,但无疑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,听金刚一经而悟万法,两禅寺的僧人诵读经典何止万千?但当年与这位和尚讨教典籍佛理,和尚都开门见山说我没读过你的经,因此和尚只是让他们背经,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,和尚就说一个停字,接下来便与对方说法,无人不服。曾有南国第一大寺法华寺百岁老住持询问当时才四十岁的和尚,为何读万遍妙法莲花经而不解经义,结果仅是老住持背了几段,中年和尚便开始娓娓道来其中经义,老住持醍醐灌顶,感恩而去。世人听来,简直就是神乎其神,无法想象一个连经书都不会读的和尚如何能度人。连龙虎山齐仙人都要见之行礼。两位佛道的最杰出人物,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莲花辩论上同时出现,但结果却让所有旁人一头雾水,两人只是面面相坐,一言不发,坐了整整一晚上。

  那是仙人齐玄帧飞升前最后一次现世。

  当这个和尚不再年轻,越来越年迈时,也不曾听说他去识字读经,只是当寻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来时,让这徒弟说了连续三天三夜的经义,他频频点头,最后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准许白衣僧人喝酒娶妻,再后来,就有了离经叛道的顿悟。

  徐凤年猛地一惊,茶水洒了一地,喃喃自语道:“白衣僧人李当心,自小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……”

  道姑许慧扑本来就瞧出徐凤年品茶兴致不高,这一洒,更显无礼,与俗物何异?她便有些神情不悦,只是没有说什么,但再也没有想法给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。看来世人所说北凉世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并未夸张啊。

  原本有望宠冠后宫的姐姐许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宫,许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,但她一个寡妇女冠,不至于跟家族成员一样迁怒于徐脂虎,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两郡兴风作浪的内幕,也只是一笑置之,甚至连家族让她借着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虚实的说法,都没有点头,今日亲眼一见,实在是失望,无非是仗着北凉王的家世仗势欺人而已,这与泱州四大世族里不成材的子孙在根子上并无不同。许慧扑瞥了一眼以往能谈上心的徐脂虎,心中一叹。

  茶没冷,气氛却是冷了许多,已经不是加几块炭火便能改变的事情。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,也不如以前那般一点即透,只说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报国寺,便离开了禅房。

  许慧扑静坐片刻后,等这一行人远去,才缓缓起身,走出院子后门,径直上茶山。走了一炷香工夫,终于见到一栋竹楼,竹檐下放了一张竹椅,坐着个眉发如雪的老人,膝上蹲着一只毛发也是如雪的狮子猫,老人手抚猫头,端坐望远山。

  老人伸了伸手,许慧扑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只小凳上,不等她开口,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蔼微笑道:“来得这么早,想必是大失所望了。”

  许慧扑柔声道:“老祖宗世事洞明。”

  老人笑道:“也好,既然这世子殿下扶不起来,世袭罔替就世袭罔替好了,我们这帮老家伙也都落得一个轻松。”

  许慧扑深知自己的看法,兴许就要扯动泱州四个豪阀的未来格局,紧张万分道:“要不老祖宗再让人试探一番,我怕看错了。”

  老人轻轻瞥了一眼,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吓得娇躯微微颤抖起来。老人摸了摸狮子猫脑袋,笑道:“怕什么,这么大的担子,还会由你一个小女子来承担不成,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、许拱、卢道林这些人了,泱州还不至于寒碜到这个地步。”

  许慧扑脸色苍白,不敢出声。

  吏部尚书庾廉,江心庾氏家主。卢道林,湖亭卢氏家主。龙骧将军许拱,虽非姑幕许氏家主,却也是手执兵权的王朝大将军。只是这些各自惊才绝艳的泱州大佬们,见着了眼前这位老祖宗,就算不至于跟许慧扑这般战战兢兢,也得毕恭毕敬站着说话。许慧扑之所以能坐下,除了她是女子之外,还因为她是这位泱州老供奉的孙媳妇。庞大的江南士子集团,其底蕴与势力,岂是才百年根基的青党能够媲美?洪嘉北奔,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划,还有那评点天下家族排名的《族品》,王朝共有九人参与,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当朝首辅张巨鹿之前!因为老祖宗年轻时曾与老首辅以及西楚太师孙希济师出同门,张巨鹿再权势煊赫,也要以晚辈自居。

  老人眺望远方,“今日王霸之辩,大概又要拾人牙慧了。”

  许慧扑犹豫了一下,终究没有说话。五十年来中最巅峰的王霸之辩,老祖宗便身在局中,自然有资格说这话。

  老人感慨道:“老首辅运气好,有张巨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否则以他的本事,也就是当个帝国的裱糊匠,这里漏风这里缝,那里漏雨那里补,春秋国战以后注定是要不合时宜了,死了好,否则晚节不保。西楚那孙老头就惨了,原本论名声,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他,现在倒好,士子中,全天下他这骂名就只输给徐人屠了。还不如死了。”

  许慧扑只是虚心听。

  老人听到狮子猫喵了一声,低头看了看,笑道:“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,短期内是好事,长远来看,我们这帮被棠溪剑仙骂为老不死的家伙,这些年死皮赖脸不死,岂不是白活了?”

  许慧扑扑通一声跪下。

  老人喃喃道:“你当年与卢白颉那点事,算得了什么,起来吧,地上凉,沾了寒气不好。做人要接地气,可也不是这个接法。”

  许慧扑颤巍巍起身,重新坐下。

  老人眯眼道:“去,让那寒门后生与世子殿下见上一见,有他给北凉出谋策划,不输当年赵长陵之于徐人屠,这死水就做活了。”

  许慧扑轻轻起身。

  老人平淡说道:“你去向那世子自荐枕席,才算彻底跟卢白颉断了关系。”

  这位清心寡欲多年只读老庄的女冠并未拒绝,离去时,咬着嘴唇,渗出血丝。

  女冠许慧扑行走在茶山小径中,终于走出了老祖宗的视野,站在茶丛中,望着报国寺一座重檐歇山顶的黄琉璃瓦亭子,怔怔出神。除了咬破嘴唇的血丝,脸上看不出太多悲恸。她并不恨老祖宗的安排,只恨当年那青衫剑士的不争。她一心修道,驻颜有术,看上去是三十岁的风韵少妇,其实年近四十。初见他时,她才十三岁,人生能有几个十三?她伸手抹去血迹,脸色阴沉着走下山。

  许慧扑却不知树荫深处,一袭仗剑青衫已经一望许多年,见她走入报国寺后,他才缓缓步向竹楼。

  老人与猫还在,如雪球一般的狮子猫尖叫一声,打盹的泱州老供奉略显吃力地抬起眼皮,看着眼前这块当年卢氏精心雕琢的璞玉后辈。这剑士曾经是何等意气风发,若不是过不了情关,不管是入仕还是剑道,任何一条路,都会走得很远。老人安抚着膝上那只受惊的狮子猫,皱了皱白眉,平淡问道:“都听见了?”

  棠溪剑仙卢白颉点了点头。眼神清冷地望着这个老人,一根手指始终搭在剑鞘上,看来古剑霸秀随时都有可能出鞘。以卢白颉登剑评的造诣,出剑自然极快,他原本不需要刻意如此显示,此般自然是在表态,老人若不收回与许慧扑的言语,他不介意以棠溪剑仙而非卢氏子弟的身份再来一次大逆不道的举动。你是江心庾氏的老家主又如何,我卢白颉一剑在手,问心无愧,又何须理会?

  在江南士子集团中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剑康眼皮颤了一颤,一只手不再是抚摸雪白狮子猫,而是五指呈钩爪状握住宠物的脑袋,只是并未用力。本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的狮子猫似乎不理解,转了转头。王朝中少数几个有望死后争取到谥号“文忠”的庾剑康突然自嘲地笑了笑,至于更高于“文忠”的谥号“文正”,王朝已空悬一百二十年,连他都不作奢望。老人只是再度望向远处青山,江南多山水,总是看不厌,清淡言语中竟然罕见出现妥协意味,他轻声道:“棠溪,你知道当年我本意是由你来做卢氏家主,卢道林也愿意。”

  卢白颉很不客气地打断道:“我不愿意。”

  老供奉庾剑康皱眉道:“你不愿意娶庾氏珍珠,不愿意做卢氏家主,不愿意荐举入仕,不愿意恩荫做将,身为卢氏子弟,棠溪,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不愿意了。若你不是这般散淡偷闲,卢氏何至于连伯柃袁氏都会后来居上,压你们一头?”

  卢白颉沉默不语,手指不再抹在剑鞘上。

  老供奉叹息着伸伸手,示意这名曾被他十分器重的后辈坐在凳子上,卢白颉坐下后,今天特意从江心郡赶来报国寺的庾剑康笑了笑,“可惜不是我庾氏子孙,我家里那些后辈,沉稳有余,锐气不足,只能守成,很难中兴。他们哪敢骂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老不死,便是有怨气,却连肚子里都不敢骂。小小年纪就都是一股子臭不可闻的暮气。棠溪,你可知我为何要为难许慧扑这么一个女子?”

  棠溪剑仙摇了摇头。

  老供奉双手捧起狮子猫,感慨道:“她哪里配得上你。”

  卢白颉苦笑道:“可我就是放不下她。”

  老人冷哼道:“你父亲晚年得子,对你格外溺爱,临死前甚至分别留信一封给我与许殷胜,不顾立长不立幼的宗规,不惜交出一些家底,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,求我们来帮衬着你做卢氏家主,你真当卢道林不知这个秘密?我能不说,许殷胜却早就透露给他了。这些年姑幕借卢氏的势暗中壮大,狼已经入了室,你却让你父亲大失所望。卢道林是好人不假,可如何能与姑幕许氏这帮阴险小人占得便宜?远的不说,你卢氏掺和进了许淑妃的事情,赵皇后冷眼旁观,可都记在了心里,真以为赵皇后会与那许家女子情同姐妹?这次那北凉世子一番兴风作浪,江南道士子群情激愤,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受了挑唆,你兄长在国子监里还能安稳?不出意外,里外都做不得人的卢道林便要引咎辞去右祭酒,与你兄长斗了好些年的桓温自然乐得顺水推舟。卢氏在京城受挫,说到底还不是我泱州的损失?若非如此,我一个一只脚都在棺材里的老不死来这里作甚?听那无聊的王霸之辩?还是想被你仗剑相胁?”

  棠溪剑仙平淡道:“与我说这些,伯父就不怕对牛弹琴吗?”

  不知是怒其不幸还是哀其不争,老供奉隐约怒气横生,提高嗓音说道:“棠溪,我可以不让许慧扑去做那事情,可你这次却是必须要出来替卢氏分忧。否则以我的脾气,姑幕许氏这些年的手脚,让一个无足轻重的许慧扑去丢人现眼,只是给他们提个醒罢了。棠溪,我最后问你一次,你愿不愿意去京城做兵部侍郎,你且不管如何能做这四品京官,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!”

  卢白颉苦涩道:“只求伯父莫要让人为难她。”

  老供奉微微一笑,恢复云淡风轻的闲散常态,和颜悦色说道:“棠溪啊棠溪,当局者迷,你若是肯出仕,谁敢与她过不去?”

  卢白颉摇头道:“连北凉王的女儿都有人敢如此欺负,她只是姑幕许氏的弃子,如何能让我放心。”

  老人平淡道:“好吧,我可以与你约定,你去京城,她终归是庾氏名义上的孙媳妇,没谁能欺负。”

  棠溪剑仙卢白颉起身作揖后平静离去。

  老人眯起眼,靠在椅子上,心思让人琢磨不透。

  竹楼中走出一对主仆,赫然竟是酒楼中见识过北凉轻骑跋扈行径的拿扇公子与青衫剑士。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换了一把象牙骨扇,扇面上绘有三位风情迥异的美人。他蹲在老供奉庾剑康身边,伸手摸了摸狮子猫,抬头笑道:“老祖宗,何必要费心思让棠溪剑仙出仕,卢氏底子本就不比我们庾氏差多少啊?一个卢道林不足惧,可加上这位,就不好说了。伯柃袁氏跟姑幕许氏哪里能入老祖宗的法眼,但卢家一旦有棠溪剑仙坐镇,只要稍稍赚取一些军功,真做了实打实的兵部侍郎,再等个七八年,有卢氏家底支撑,执掌一部不是难事,比起一位许淑妃,分量只重不轻啊。”

  老供奉笑道:“许淑妃算什么,实话与你说了,不管是谁家的女子,进了宫,都不是赵皇后的对手。当今走外戚路数,是最蠢笨的法子,姑幕许氏不信邪,目光短浅,迟早要惹来祸事。但王朝军政一途,却是大有可图,我们江南道读书人不缺,唯独缺卢白颉这般可马上建功的人物,不论长远还是公私,我都会让他进入兵部,至于卢白颉能否在徐瘸子、顾剑棠和几大藩王三足鼎立的夹缝中冒头,得走一步看一步。依卢白颉的性子,最多是做到大将军,做不成兵部尚书的,但可以让卢氏在他身上分心分神,可以让卢、许两家生出嫌隙,可以让这些年得志猖狂与卢氏摩擦不断的伯柃袁氏如芒在背,还可以让卢氏念我们庾氏的人情,你算算看,一举几得了?”

  公子哥双指捏着扇柄,笑道:“四得。”

  略作思量,年轻俊逸的公子哥啪一下撒扇开来,小心翼翼道:“老祖宗,徐、卢两家毕竟是姻亲,棠溪剑仙日后执掌兵权,似乎还可以让朝廷更忌惮北凉。”

  老人欣慰道:“这只算是半得半失,不好妄言。徐瘸子和卢白颉的性格天生不合,陛下未必看不出来,即便陛下看不出来,赵皇后却是看得清楚。天底下门阀联姻,牢固的唯有我们这般读书读出来的世族,区区将种,不可以常理推断,更何况是徐瘸子。徐、卢两家其实骨子里是谁都瞧不起谁的。不过你能看到这一点,算是不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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